文苑品读｜王雄：红楼听水书声长-琼海城事-琼海在线

红楼听水书声长

◇王雄

我的窗，朝东。推开时，万泉河中游那特有的、混合了泥沙与热带水生植物气息的风，便涌了进来。这河水在嘉积这一段，流得沉静，颜色是浑厚的绿黄，仿佛将上游所有的跌宕都化作了不动声色的力量。每日，我枕着这深沉的水声醒来，又将一日的人间烟火，付与它带往大海。而我的目光，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抬头间，被那片蓊郁绿意中沉稳的赭红所擒获——那是嘉积中学的红楼。我与它之间，隔着三十多年从容流淌的时光。那距离不远，却足以让一个少年出走，再让一个中年归来，带着整条河流的沉默与懂得。

红楼的听，是作为这片土地的记忆中枢在听。它收集并铭刻所有与“嘉中”血脉相连的声音。

它听见 1917 年，从“崇实学堂”旧址传来的第一声开讲，稚嫩却清越，像一颗投向静湖的石子，那涟漪注定要荡漾百年。它听见 1939 年，整个校园在炮火中“拆卸”、打包、渡海北上的仓皇脚步，听见雷州残祠里、粤北山风中，那用乡音诵读《诗经》与《抗战宣言》的、不肯断绝的合唱。我曾在一张模糊的老照片里，看见一位学长倚着背囊，在异乡的冬日下看书，脚边放着一只粗陶碗。那一刻我忽然懂得，流亡路上最痛的，或许不是饥寒，而是饮下他乡之水时，舌尖那份与记忆里万泉河清甜全然不同的粗砺。然而，他们眼中映出的，分明仍是故土河流清冽的波光。那“弦歌不辍”四个字，是在用身体的漂泊，守护文明的根系。

因此，当 1946 年游子归来，将黉宇安顿进这座被称为“红楼”的沉默建筑时，它便接续了这一切。它的“红”，从此不再仅仅是颜色。它是一枚精神的印章，为所有后来者，盖下命运的邮戳。

我们这一代的声，便是在这样的邮戳下，踏上的旅程。

我们的声音，是八十年代实验室里电容器“滋滋”的火花，是九十年代辩论赛上关于未来的激扬想象。而一轮公认的辉煌顶峰，在新世纪之初的某个夏天被铸就——嘉中的名字，因文理双星同耀琼州而被再次擦亮。那时的红楼，每一块砖石都仿佛在共振，吸收着那近乎狂喜的声浪。然而，这仅仅是群星中的一瞬璀璨。红楼所聆听与见证的辉煌，远不止于此。它听见从这里出发的子弟，脚步踏遍寰宇，在科学的前沿、在文化的殿堂、在建设的潮头、在无数平凡而坚实的岗位上，发出响亮的声音，其光芒如星斗般散落在人类智慧与进步的银河之中。这才是红楼书声最辽阔、最深远的和鸣。

然而，大河知道，所有的峰巅，都连着一段需要沉思的河谷。

这些年，我生活在这小城里，听得见更真实、更细琐的声响。我听见茶店里的议论，也听见清晨河畔，退休的老教师对着流水，兀自背诵一段《论语》，声调悠长，仿佛在与遥远的、坐在祠堂里上课的先师对话。我看见母校的荣光榜，在等待新的注脚。我的老师，鬓角的白发像粉笔灰，再也掸不干净。一个寻常的傍晚，我见他独自在空荡的阶梯教室后排坐着，夕阳透过窗户，把他身前十几排磨得发亮的木椅靠背，照成一片寂静的、温暖的钢琴键。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那样坐着，仿佛在聆听一首由无数个昨日演奏完毕、而余韵仍在等待续写的乐章。

这，便是今日的红楼所聆听的。它听见了辉煌过后的辽阔寂静，也听见了寂静之下，那些如春笋破土、如细流汇川的萌动——初中部恢复后，那源头活水般的稚嫩书声；校友名录上，不断汇入的、来自天涯海角的崭新坐标；还有像种子深埋于这片沃土之下，那份静待惊蛰的、庞大而坚韧的希望。

所以，今夜，当我又一次推开东窗，万泉河深沉的水声将我包裹。我忽然清晰地知道，这条河从不畏惧平缓与淤滞，它深厚的河床，正是为了沉淀所有的泥沙与荣光，只为托举起来日那更为清澈、澎湃、义无反顾奔向沧海的洪流。

此刻，我舌底竟无端泛起少年时在母校门口，那碗淋了姜糖水的鸡屎藤粑仔的滋味——初入口是植物微涩的清新，继而姜的暖意与糖的温润在喉头化开，最后，留下悠长而踏实的回甘。

我向着那片沉默的赭红，献上我最深的懂得与祝祷：

愿您，我不老的母校，不畏惧这丰饶的寂静。寂静是大地与种子缔结契约的时刻，是星河燃烧前，积攒光热的黑暗。

愿您，我智慧的母校，将一切困难都化作最深刻的教案。教导我们，真正的荣耀不在于永远站在山巅，而在于如何从谷底，认出那条向上的路。

愿您，我庄严的母校，永远守护那抹“红楼之红”。那是历史的烙印，更是永不熄灭的心火，是文明在惊涛骇浪中得以存续的、最初的密码。

愿您，我勇敢的母校，在南海浩荡的新风里，再次鸣响那穿越时空的木铎。为自己，为这片土地，续写那部名为“嘉中”的、波澜壮阔的史诗。

红楼仍在聆听。

而我们的生命，便是那万泉河永不干涸的支流，是写给您的、生生不息的回声。

水声深沉，书声未绝，此心滚烫，其脉亘古。

（写于2025年12月18日夜）